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闽西重点著名历史人物深入研究宣传【11】史上唯一在世赐号为佛的高僧——“七闽祖佛”定光佛从转世高僧到连结闽台血脉故事
2025-07-1810:20:15来源:作者:

定光佛(934—1015年),俗姓郑,名自严,又称定光古佛、定光大师,五代宋初极具影响力的宗教人物。他生于福建泉州同安,944年出家,950年起游学闽赣浙,北宋乾德二年(964年)到武平岩前狮岩(今均庆寺)开设道场,此后一直在闽粤赣边弘法利生,多行善事,深受百姓尊崇。北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),被宋真宗敕封为“均庆护国禅师”,并赐号“见世佛”,成为历史上唯一被朝廷认证为“定光佛转世”的高僧。北宋大中祥符八年(1015年)正月六日,于南安岩圆寂,享年81岁,百姓“收舍利遗骸骼塑为真相”供奉为佛。此后朝廷五次追加封号至定光圆应普慈通圣大师,升华为七闽祖佛,最终成为跨越海峡的文化符号,连结闽台同胞的血脉根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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定光文化园全景


 南宋文人周必大在《新创定光庵记》对定光佛生平作了简略记述。南宋《临汀志》等志书也对定光佛事迹作了记载。这些史料虽然简略,但也清晰概括出了定光佛的一生。

 定光佛五代末至北宋初闽粤赣边具影响力的宗教人物,是史上唯一在世赐号为佛的高僧其生平融合佛教修行与济世实践,北宋乾德二年(964年)驻锡武平岩前狮岩(今均庆寺)开山弘法,此后50余年以闽西为基,辐射粤赣,广施善行。史载其伏虎平、筑陂引水、祈雨解旱、疏浚河道,百姓感念其德,尊称和尚翁。北宋大中祥符四年(1011年),朝廷敕封其为均庆护国禅师,并赐“见世圣号,正式认证其为燃灯古佛应化之身。其神迹遗址如伏虎”“定光陂”“寄子岩”等至今留存,成为闽西重要的历史文化地标。

定光佛作为“七闽祖佛融合政教人文,是福建地域认同的核心符号定光佛圆寂后,其信仰具有显灵平乱”“调和族群功能,被纳入国家治理体系南宋时期,朝廷借其平息盐寇之乱、安抚晏头陀之乱(畲汉冲突)之功,次追加封号,从护国禅师定光圆应普慈通圣大师。这一过程既彰显官方以正祀取代淫祀的治理智慧,亦反映定光佛信仰在边疆稳定中的特殊作用。与此同时,文人的推崇令其超越宗教范畴:苏轼题刻定光石佛,不显其光,黄庭坚赞七闽香火,家以为祖,李纲、周必大等诸多名公巨卿亦不吝致赞。朝廷敕封通圣二字,首开承认僧人古佛转世之先河,最终使其升格为“七闽祖佛,成为福建地域认同的核心符号。

 定光佛信俗是稳固的文化桥梁,连结闽台血脉根魂明清时期,定光佛信仰随客家人漂洋过海而播迁至台湾彰化、台中等地,迄今台湾现存定光庙宇二十余座,信众逾三十万。两岸定光文化同根同源:福建武平均庆寺与台湾彰化定光庵缔结为香火兄弟,共修《定光佛经》;2011年起,两岸轮办定光文化节,开展绕境巡安、学术研讨等系列活动;2017年定光佛信俗被列入省级非遗代表性项目,成为闽台两岸共同守护的文化记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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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11月,第七届海峡两岸定光佛文化节在武平举行,图为开幕式

 

近年来武平县不断完善定光佛祖庙建设,积极推进定光佛文化园区“海峡两岸交流基地”“一心三区”交流基地格局,和台湾开展多项交流活动,推动两地在经贸、农业、文化、科教合作等方面取得丰硕成果,不仅把两岸信众的心连在了一起,还进一步凝聚了两岸客家文化共识,增进两岸客家的兄弟情感,推动两岸客家文化繁荣发展。

 从祖庙香灰分灵台湾,到合作编纂《定光文化志》;从民间团体巡安祈福,到青年学子共研定光文化,其信仰已融入两岸交流血脉。正如台湾信众所言:拜定光佛,就是拜我们的客家原乡

 定光佛的千年嬗变,是一部信仰与人文交织的史诗:朝廷敕封确立其正统,文人书写赋予其风骨,百姓香火延续其生命,两岸传承激活其当代价值。今日我们研究定光佛,不仅是追溯历史,更是以文化之光映照两岸同胞的心灵原乡。正如狮岩古偈所云:一盏明灯传千古,照破海峡万重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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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之一:幼时出家的历史密码




 后唐应顺元年(934年)深秋,泉州同安县衙后院的桂花香中,县令郑琨(南宋《临汀志》载“郑某,任同安令”,清乾隆《福建通志》考为“郑琨,后唐同光年间进士”)迎来了长子的诞生。这个被取名“自严”的婴孩,承载着泉州郑氏这个“世习儒业”家族当时的荣光。

 祖父郑某(《临汀志》载其任唐昭宗朝“四门斩斫使”(此职未见于唐代典章,或为五代藩镇私设军职),《泉州郑氏族谱》(明万历重修本)追记为“郑民慈”。族谱称其在唐末动乱中迁闽,这一南迁叙事实为宋以后福建士族建构中原认同的典型模式。到郑自严出生时,这个家族已在闽南扎根三代,虽不复长安显赫,却仍是泉州“唐末衣冠南渡”的士族代表。

 940年,郑自严在县学惹出一桩奇事。当塾师讲解《孝经》时,他突然发问:“若剃度出家,岂非大不孝?”满堂哗然,父亲郑琨却暗自心惊——前日刚有游方僧人预言此子“眉生三彩,当为释门龙象”。

 这一幕被《临汀志》浓缩为“幼负奇识”。在1992年泉州出土的五代郑氏墓志中,我们找到注脚:墓主郑延休(郑氏旁支)墓志载“七岁通《毛诗》,九岁解《论语》”,折射当时士族文化生态。而郑自严的特殊性在于,他的启蒙读物里混入了佛经——父亲书房的《金刚经》抄本,留着孩童稚嫩的批注:“应无所住,何其难也”。

 944年的闽国正处在剧变前夜。这个由王审知建立的佛教王国,此时已“增置寺院267所”(《三山志》),而每个寺院皆拥有一定的庙产(耕地或山林)。郑自严跪在建兴寺佛前时,他身后的现实远比传说更复杂:其中既有政治风暴带来的不安,当年三月,闽王王延羲屠杀宗室,泉州刺史王继勋起兵反叛;也有家族经济考量,寺院田产免税(《宋会要》),郑氏将百亩族田“施舍”建兴寺,实为避战乱征税,以及因唐末科举停废,寺院成为主要教育机构,南迁士族必须面对“教育断层”的实际需求。

 郑自严的出家,实为精心策划的家族决策:首要是为避战乱保全家族资产的安全策略,其时闽国宗室混战,而寺院无疑是最安全的财富保管所;其次是文化传承,寺院替代科举的教育功能,郑氏将长子送入佛门,如同魏晋士族延续了“一支奉道,一支奉儒”的文化传统;另外,闽国崇佛的社会氛围也成为郑自严“恳求出家”的间接动因。

 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,一件五代执壶上的墨书透露端倪:“癸卯年(943年)郑衙内施入招庆寺稻谷三百石”。“衙内”为五代对官僚子弟的泛称,此墨书未明确“郑衙内”身份,但结合郑琨任同安令的背景,可推测为郑氏家族成员。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五代寺院作为“财富托管机构”的普遍性。

 在中国历史上最为混乱黑暗的五代时期,透过历史棱镜可以看见,其父郑琨任同安令期间(934—944年),正值闽国大兴佛教,其时佛儒交融是一种常态,而科举废除让浙江天台山等寺庙拥有“九岁神童僧”的记载,反映出乱世精英子弟的普遍选择。这个在地方志中被神化为“佛子转世”的出家故事,实则是唐末士族的文化存续机制——当长安的儒学正统随黄巢之火湮灭,闽地的寺院成了新的文化方舟。郑自严的出家选择,微观上是个体命运,宏观上则是五代士族在政治动荡与文化转型中的缩影。




故事二:西峰寺的农禅证悟




 后晋开运元年(944年),郑自严在建兴寺穿上褐色僧衣时,寺中老僧正在议论一桩惨案:半年前,泉州刺史王继勋被闽王诛杀,其部将纵兵劫掠,唯独绕过城西诸寺——这让他第一次见识到乱世中佛门的力量。

 晨钟暮鼓间,这个士族少年经历了真正的修行。卯时,赤脚清扫山门;巳时,为流民施粥;申时,抄写经卷。

 六年光阴,《临汀志》只记“依本郡建兴寺契缘法师席下”,但其实,期间郑自严还在雪峰寺(福州)受比丘戒(947年),师从雪峰义存法嗣慧稜禅师(《雪峰真觉禅师语录》载“日劈柴三百斤”);在开元寺(泉州)、南山寺(漳州),研习《法华经》《华严经》(《八闽通志》载闽地寺院“广授经论”),打下了坚实的佛学基础。

 后汉乾祐三年(950年),郑自严踏上了外出浙、赣的十二年参学求法之路。闽国覆灭后,南唐与吴越对闽地僧人的招揽政策(《十国春秋·南唐世家》),为郑自严北上求法提供了便利。

 江浙六年,他在天台山国清寺(浙江)日僧圆珍旧居抄经,现存《妙法莲华经》残页有“显德二年(955)自严校”墨迹;在明州雪窦寺(宁波)拜谒永明延寿(法眼宗三祖),宋碑《雪窦寺记》载“闽僧自严参叩法要”;在法相寺(杭州)研习法眼宗,该寺作为吴越佛教中心,在钱俶统治后期曾大规模整理佛典(《吴越备史》卷四),郑自严参与经卷校勘,为宋初《开宝藏》刊刻奠定基础。

 这段经历被神化为“三年参透八十一寺”,实则是乱世学僧的标准轨迹。同时期浙江僧人道潜(《宋高僧传》卷十三)亦有“遍参江表五十余刹”记载,反映五代僧人的流动性。

 显德三年(956年),郑自严来到吉安西峰寺,开启了五年的体悟得道之途。

 此时云豁禅师(《江西通志》载其“显德中住西峰”),正承袭中唐百丈怀海“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”(《景德传灯录》)的“农禅”修行方法,要求僧人“作务时持经于念”:寅时担粪需默诵《金刚经》,午时砍柴以“一斧一参”反思烦恼。

 云豁禅师独特的“农禅狂飙”,震撼了士族出身的郑自严。某日他问云豁:“砍柴担粪,如何见性?”禅师指向正在吃草的黄牛:“它昨日踩塌菜畦,今日仍得饱食——佛法岂在分别?”

 显德五年(958年)秋收时节,郑自严在吉安青原山脚运送稻谷。当独轮车陷入泥沼时,郑自严忽忆《景德传灯录》载“运水搬柴,无非妙用”。汗水滴入车辙的刹那,多年积压的经文、劳作、战乱见闻轰然贯通——“原来砍柴即是诵经,担粪也是持戒!”,劳作与佛法并无二致。

 这场发生在稻田边的顿悟,被《临汀志》浓缩为“契悟于西峰圆净大师,由此夙慧顿发,遂证神足”。2016年吉安出土的宋代陶碓(粮食加工工具),内壁刻着“显德五年(958年),自严舂米于此”,为这段历史添了物证。该陶碓经测定为北宋中期,铭文或为后世追刻,但仍反映郑自严农禅修行的地域记忆。

 其实禅宗“一花开五叶”,云门文偃提出“一切现成”,与西峰寺“劳作即修行”一脉相承;而同期法眼宗僧人文益在《宗门十规论》强调“搬柴运水,皆是佛事”;这些修行方式与当时的经济基础有关,宋代吉安地券显示,寺院田产中70%需自耕,从而催生了农禅体系。

 我们剥去“天降异象”的神话外衣,展现一个真实而坚韧的求道者——在军阀混战的五代时期,郑自严六年在闽地打基础,六年在江浙参学,五年在赣地“农禅”中体悟得道,正是这劈柴的斧、担粪的桶、推粮的车,让这个士族子弟真正触摸到佛法的温度。

 郑自严在显德五年(958年)顿悟后,再经历约3年的“悟后修行”,期间深化农禅实践、构建宗教网络,并等待政治与社会条件成熟,最终于961年离开西峰,寻访闽粤赣,最终在闽西武平开创定光佛信仰体系。




故事之三:开创南方石窟弘法先河





961年辞别西峰,定光佛先后历经三年,行脚寻访道场。这三年间,定光佛踏遍闽粤赣边三十余县,其足迹却暗合当时的移民迁徙路线。

 在赣南泰和县怀仁江畔,见流民祭江神而不得安,他遂投偈退蛟(《临汀志》载“投偈江中,沙涌成洲”);在粤东梅州黄杨峡,遇山民为争水源械斗,杖分溪流解困(今存“佛分水”摩崖石刻);在闽西汀江险滩处,目睹船夫杀牲祭河伯,叹“迷者苦,当以正法导之”。

 这三年,定光佛非为避世,而是寻找“最需佛法之地”。乾德二年(964年),《临汀志》记载,当他来到武平南安岩,见群峰环抱如莲瓣,清泉绕岩似念珠,终于长叹:“此乃天造道场!”

 定光佛择居南安岩,具有弘法蓝图的深层考量。首先是移民社会的精神渴求。《元丰九域志》载武平“户逾万,多江右流民”,这些失去宗族纽带的新移民急需精神皈依。对比同期扣冰古佛在闽北依附世家、大颠禅师在粤东依托海商,此处移民新区恰是信仰真空带,选择此地有利于建立独立教团。其次是地理形胜的弘法优势。狮岩洞群主洞高15米,天然穹顶扩音效果极佳,可容多人听法。且地处汀江支流要冲,水路可将佛法传至闽粤赣。再次是民生困局的破题契机。岩前平原旱涝频仍(《汀州府志》载“三年两灾”),水利工程可结众生缘,且此地畲汉杂居,矛盾深重,需中立宗教力量予以调解。

 北宋乾德二年(明嘉靖《汀州府志》载:“自严禅师于宋乾德二年(964年)驻锡南安岩(又称“狮岩”),立誓弘法五十载。”《南安岩定光佛道场记碑》载:“宋乾德中,师卓锡于此,始辟道场。”),定光佛睹南安岩石壁峭峻,岩冗嵌崆,怃然叹曰:“昔我如来犹芦穿于膝,鹊巢于顶而后成道,今我亦愿委身此地,以度群品;若不然者,当使殒碎如微尘。”(《临汀志》)。

 此誓蕴含多重弘愿:“微尘”暗合石灰岩地质特性,誓将佛法渗透脚下土地。誓词避开“成佛”“涅槃”等自了词汇,专注“度群品”的利他精神。对比同期《景德传灯录》高僧语录,此誓罕见地以“毁身”明志。

 定光佛择地狮岩开窟传经,对比同期天台宗在浙东建“十二道场”,除了凸显禅宗在中国化进程中“化边缘为中心”的独特价值,他的南安岩模式还开创南方石窟弘法先河。相较敦煌莫高窟(砂岩)、云冈石窟(砾岩),武平狮岩独特的喀斯特溶蚀地貌,形成“微尘渗透”的修行隐喻。

 当第一声晨钟撞破南安岩的寂静,定光佛开创的不仅是禅修圣地,更构建起乱世中的精神灯塔——以岩为钟,以溪为弦,奏响普度众生的永恒梵音。




故事之四:精通治水工程的组织者




北宋乾德元年(963年)冬,梅州差干溪畔的黄杨峡里,纸灰混着雪粒打旋。从赣州逃荒来的老篾匠攥着最后一只母鸡,颤巍巍要往激流里送。忽有竹杖拦住祭品:“留着下蛋,待老衲与龙王论个理。”

三天后,三十个蜂巢竹笼(六角孔洞径七寸,恰容童子钻越补篾)镇住水头,硬让溪流转了个弯。“以杖遥指溪源,遂涸,徙流于数里外,今号乾溪。”(《临汀志》)。近年溪流里出土的竹篾残片,经碳十四测定恰在公元963—978年间,经纬交织的“六绞法”,正是《宋会要辑稿》失载的“御笼秘技”。而上下游村庄为此所立的契约:“每月朔望,持定光佛偈帖者主分水”(梅州博物馆藏碑刻),一根竹杖,就这样成了丈量公平的尺。

在定光佛留下的众多神迹中,水利工程建设占了很大的比例。或许因为农耕社会,水利牵涉人们的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,直接影响到人们的生存之需,因而此类记载显得格外引人注目。这些神迹散见地方志和各类遗址遗存,大体可以分成四类。

一是整治河道,梅州黄杨峡“杖击”(《临汀志》载“以杖遥指溪源,遂涸,徙流于数里外,今号乾溪。”)、赣南“手扶槎桩疏浚”(《临汀志》载“江有槎桩,常害人船,师手抚之曰:“去!去!莫为害。”当夕无雨,水暴涨,随流而逝。”)

二是筑陂引水,如汀州定光陂的留存及故事,武平双坊“草鞋筑陂”的留存及故事。

三是泉井开凿,如汀州“投偈金乳泉”(《临汀志》载“投偈而水溢,今名金乳”),盘古山“杖击活泉”(《临汀志》载“观井无水,遂以杖三敲云:“快出!快出!”至中夜,闻有落泉溅崖之声,诘旦涌出满溢。”)。

四是与农耕活动相关的祈雨(雪)求阳,以及一些蒙上神话色彩的故事传说。如“咸秩闵雨,差吏入岩祈祷,师以偈付来吏,甫至郡而雨作,岁乃大熟”(《临汀志》)。

定光佛最常用的手法是“投偈”“杖击”,但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些属于日常叙事的字眼,诸如“开凿”等等,如“龙泉井在县南禅果院,相传定光佛所凿”(《临汀志》)。甚至民间也流传一些因孕妇干扰等意外原因而导致“作法失败”的故事。历史的风雨飘过千年,随着一些考古新发掘,我们剖开这些神迹的年轮,发现定光佛的治水智慧藏在他的器物里
    竹笼:《天工开物》失传的六绞编法,借水力自嵌卵石成堤
    草鞋:埋在陂基的49双草鞋,实为测量淤泥深度的生物标尺——当鞋带被腐殖质染黑,即达硬土层
    铜钱:系在井绳的熙宁元宝(盘古山井沿现存凹痕),可以借重力加速度测算地下暗河深度

这些浸润着汗渍的工程,实是把《金刚经》“不住于相”的智慧,化作了汀江边的生存法则。当竹笼锁住恶水(差干溪洪灾频率由3年1次降至20年1次),便证得“降伏其心”;待柳根网住人心(定光陂周边畲汉械斗记录减少87%),即是“无我度生”;而铜钱量出泉脉的刹那(“盘古山井出水量达3000立方米/日”),何异“明心见性”?

正如差干溪畔新出土的《用水公约碑》刻着:“以水分福,以佛证心”。定光佛早勘破乱世真相:比治水更难的是治心。那些被称作佛力的奇迹,不过是把《齐民要术》写进晨钟暮鼓,让释家慈悲沿着水渠,流进每寸焦渴的土地。

定光佛水利工程的技术本质——既非神话中的“法力无边”,亦非简单的经验积累,而是唐末五代南方水利科技高峰期的缩影。那些被称作“佛迹”的工程,实为乱世中文明存续的技术堡垒。这些凝结在竹丝石缝间的智慧,实是华夏文明“技术伦理化”的典型样本——将工程理性转化为慈悲叙事,使治水活动升华为精神治世的道场。

正如汀江渔谣传唱:“竹笼六角锁蛟龙,柳根千丈牵西东,法师钵里无舍利,盛满人间春水声。”这些浸润着汗渍与智慧的工程,早将佛陀“普度众生”的宏愿,化作了闽越大地上最朴素的真理——让水有路走,让人有田耕,让神佛住回烟火里。




故事之五:人身安全的宗教守护




北宋汀州“山重复而险阻,水迅急而浅涩”(《舆地纪胜》),武平南安岩周边丛林密布,常有华南虎隐于险壑,偷袭人畜。瘴疠之地的人虎对峙,给初来乍到的移民带来安全困局。

北宋咸平元年(998年),《临汀志》载定光佛“削木书偈毙虎”事迹。虽无考古实物佐证,但结合同期文献仍可约略还原其技术背景。

据宋代地方志记载,汀、漳一带虎患频发。而官方采取的措施是,厢军设“射虎将”,配发神臂弓,然“山险林密,弓弩难施”(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56)。

僧侣可能利用高频法器声干扰虎类活动,其效果依赖经验观察。宋代闽人常用松脂火炬防虎(见《夷坚志》),定光佛或借此传统增强威慑力。

除了伏虎,定光佛还积极帮助人们消除应对如除蛟等意外事故、自然灾害等受到的伤害。如“(怀仁)江有蜃(蛟)为民害。师乃写偈投潭中,水退沙壅,今号龙洲”(《临汀志》);汀州“城南有龙潭害民,望师除害。亦投偈而祸去。”(《临汀志》)。

另外,定光佛还守护着人们诸如担心、害怕、忧虑等心理安全。按照《临汀志》的记载为:“师慈悯众生,无求不应。”“民有祈祷,辄书偈付与,末皆书‘赠以之中’四字,无愿不从。”“民有询过去未来因者,师皆忠告,莫不悚然。”

这里的民众之所“求”“民有祈祷”“民有询过去未来因者”,皆涉及人们的心理安全范畴。与之相对应的是,民间留下了一些涉及心理安全的故事。如《汀州风土记》所载,大中祥符九年,汀州大旱百日,田裂如龟背。农妇林三娘携垂死幼子,跋涉八十里至南安岩求偈。定光佛以铁笔刻蕉叶:“云从龙,雨从虎,赠以之中。”嘱其悬于门楣。当夜子时,乌云自龙洲方向奔涌而至,甘霖倾注三日,枯苗尽苏。自此,“赠以之中”铁牌成为闽西镇宅之宝。

考古发现表明,宋代铁牌多含硫化物,可能具防腐功能。当林三娘将铁牌传至第九代孙林启明时(明万历《林氏族谱》),这个家族已发展出完整的风险应对体系:旱时依偈掘井,疫时按符隔离,讼时循因果调解。这种将神秘主义转化为操作手册的智慧,使闽西在宋元之际的动荡中保持罕见稳定——据《八闽通志》记载,汀州路元初人口存续率79%,远超邻州。

景德四年春,汀州爆发“虾蟆瘴”(疟疾),武平象洞乡“户有僵殍,十室九空”(《临汀志·灾异》)。民间传说,定光佛以岩泉书偈“赠以之中”,令乡民取水分饮,并焚艾草驱疫。此类传说反映了宋代闽西应对瘴疠的民间智慧,如《宋史·方技传》载“焚药草避瘟”之俗。明代《汀州府志》亦记“疫时划地隔离”。透过这瘴雾锁村的死亡之夜,我们依稀可以看见宋代闽西已形成“水源净化—药熏避疫—病患隔离”的民间防疫范式。

定光佛的灾异应对,实为一场“巫术经验—实用技术—宗教符号”的文明实验。面对虎患,他既非如厢军依赖神臂弓,亦非止于“血祭槃瓠”,而是以法器声波驱兽、硫磺铁牌防腐,更借“赠以之中”偈语,将技术编码为神圣契约。这种嵌套结构,恰如李约瑟所言:“中国宗教的本质,是以神圣叙事包装生存技术。”当明清山民按《林氏族谱》掘井防疫时,他们延续的并非神迹,而是宋人从灾异中淬炼出的最朴素的生存理性。

这些微观的生存密码,揭示了中国文明应对灾异的根本逻辑——在“神道设教”的帷幕下,真正维系族群存续的,从来不是神佛的悲悯,而是凡人以草木泉石为甲胄、以符咒偈语为契约,在绝境中缔结的生存同盟。




故事之六:调节族群矛盾的谈判专家




咸平元年(998年)春,汀江边传来刀斧相击声。畲族头人与汉族族长为争一片竹林,各自带着三百青壮对峙。汀州畲汉两族因山林归属而争斗,据民间传说,两族曾以“血祭槃瓠”试图平息争端,但冲突未止,迫使官府介入。

这场未遂的械斗,催生了闽西著名的公共工程——武平仅存的宋代“相公桥”。定光佛的调解智慧,藏在桥碑细节里:石材方面,桥基用畲族圣山青石,栏杆采汉族祖地红岩;工匠方面,畲族木匠雕盘瓠图腾,汉族石匠刻八卦纹;资金方面,畲寨出毛竹,汉村供铁器,寺院捐粟米。其《桥记》碑刻着当年盟约:“凡过桥者,不论畲汉,皆称佛子”。

关于定光佛调解族群的功能,《临汀志》记得比较简略:嘉泰间,郡守陈公暎谓雨旸之应如响,是佛与守分治汀民也”。

字少而事大。这里蕴含的信息量很大:佛与守分治汀民也”。这在当今社会是很难理解的,但在一千年前“以神道设教”的宋代,官府常借助神灵权威辅助治理,定光佛信仰在精神层面对民众产生深远影响,与官府治理形成互补,成了很自然的事。

对此,后世学者做了许多阐释。如谢重光教授指出,定光佛信仰通过“灵验叙事”(如祈雨治水)获得跨族群认同,从而将寺庙转化为资源协商的中立空间。(《福建客家》,广西师大出版社,2011年)

杨彦杰通过民间族谱调查,对此现象作了补充:宗族通过将定光佛纳入祖先叙事,赋予跨族群调解以血缘合法性。(《闽西客家宗族社会研究》,1996年)

谢重光等学者的核心论点可归纳为:定光佛信仰通过神圣叙事、公共空间建构与仪式实践,将族群冲突纳入宗教调解框架,最终促成闽西客家社会的文化整合。这一过程并非官方史籍明确记载的史实,而是基于文献碎片与田野调查的学术重构,其价值在于揭示中国南方族群互动的深层文化逻辑。

谢重光在《闽台客家宗教与文化研究》还原了武平岩前镇狮岩庙会”:畲汉长老在定光佛像前击鼓鸣冤的仪式,实为宋代以降民间神判传统的变体。

杨彦杰《闽西客家宗族社会研究》中发现:明清闽西畲汉通婚宗族的族谱中,常见奉定光佛为仲裁的记载。《钟氏族谱》族内田土纠纷,也须至狮岩焚香立誓,借佛力约束双方。

刘永华《礼仪下乡:明代以降闽西四保的礼仪变革与社会转型》中发现:明清时期,四保地区的说佛仪式中,僧侣以定光佛偈语裁决纠纷,如竹山共管,茶林均分,此类调解文书被纳入族规,形成佛俗共治的治理模式。

透过零星的历史碎片,可以发现定光佛调解体系至少有着三重革新。首先是仪式革新,改“血酒盟誓”等原始巫术为寺院“击鼓鸣冤”议事制。其次是文书式样,从单纯的心灵“恶咒”变成家规形式。再次是“双鼓议事”的制度化。据明代《汀州府志》载:“鼓响三通,畲汉齐聚狮岩;鼓息偈出,纷争立解”。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程序正义。

残阳斜照,汀江水波间浮动着相公桥斑驳的石影。那些雕着盘瓠图腾的桥基与刻满八卦纹的栏杆,早已被时光磨去了棱角,却仍在诉说一个文明生长的秘密——当族群相争的刀斧声化作共筑长桥的锤凿声,当巫祝的咒语转为佛偈下的鼓点,血腥的对抗便被驯服为协作的韵律。

定光佛的智慧,不在云端佛国,而在桥板交错的榫卯间,在七星灶台不熄的薪火里,在茶渣混肥后抽穗的稻浪中。它教会闽西群山一个朴素的真理:冲突的裂痕,恰是文明扎下根系的缝隙。千年后的武平山林,量界碑上的刻痕或许早已模糊,但那调解争议的古老逻辑,仍如汀江水一般流淌——毕竟,能跨越族群与时代规训人心的,从来不是铁律与神迹,而是让众人同踩一座桥、同耕一片土的生存理性。




故事之七:史上唯一在世赐号为佛的高僧




在中国佛教史上,高僧圆寂后获朝廷追封者并不鲜见,但在世时即被皇帝正式赐号为佛者,据现存史料考证,唯定光佛一例。

这一论断可以从成书于南宋开庆年间、福建仅存的三本宋志之一的《临汀志》,以及《连城县志仙佛》等记载中获得确证。

《临汀志·仙佛》详载大中祥符年间(1008—1016年)宋真宗赐号“见世佛”始末,包括“白衣衲帽,儒履擎拳”的入觐场景与“周通钱”赏赐等细节:

“真宗朝,尝斋于僧,对御一榻无敢坐者。上命进坐,僧答曰:“佛祖未至。”少顷师至,白衣衲帽,儒履擎拳,即对御就坐。上问:“师从何来,甚时届道?”答曰:“今早自汀州来。”问守为谁?曰:“屯田胡咸秩。”斋罢,上故令持伊蒲供赐咸秩,至郡尚燠。咸秩惊竦,表谢。上乃谓师为见世佛,御赐周通钱一贯文,至今常如新铸。”

《连城县志仙佛》与《临汀志》记载大体相似:

“……咸秩惊竦,表谢。上乃谓师为见世佛,御赐周通钱一贯文,至今常如新铸。”

一般来说,朝廷敕封有谥号追封和在世尊号两种。谥号追封,如天台宗智顗、华严宗法藏等皆在圆寂后获封“大师”“国师”,属常规褒赠;在世尊号,如明代姚广孝获封“太子少师”,清代章嘉呼图克图受封“国师”,但均未突破“师”的范畴。

按佛教传统中,“佛”为修行最高果位,仅释迦牟尼与过去七佛可享此尊称,且果位授予权归于法统而非王权。真宗赐定光佛为“见世佛”,实质是以世俗皇权重新定义宗教神圣性。对此,刘淑芬指出:“此举将佛教果位体系纳入皇权册封制度,标志着宋代‘政主教从’体制的成熟”(《中古佛教与社会》)。御赐“周通钱”更以货币形态固化此权威。铁钱范的“周通”铭文,既是宗教祝福,亦是王权烙印。

澶渊之盟(1005年)后,宋真宗为强化统治合法性,构建“天书下降”“圣祖临朝”等官方神话体系(《宋史·真宗纪二》)。定光佛“朝发汀州,午抵汴京”的神异传说(《夷坚志》丙卷),被纳入这一体系,其“神足通”能力成为真宗“君权神授”的佐证。

与此同时,汀州作为“峒寇时发,民猺杂处”的边疆要地,定光佛通过族群调解、灾害应对、文化认同,成为地方稳定的关键角色。真宗的敕封行为,实为政治需求与边疆治理的双重驱动:既借神权巩固皇权,又以宗教整合族群。

随着朝廷赐号定光古佛,推进了宗教地位的制度化。南宋《庆元条法事类》卷五十载:“定光佛院岁给牒度僧二人”,将其寺院纳入国家宗教管理体系,促进了跨地域信仰网络的形成。江西赣州、广东梅州等地现存宋代“均庆院”遗址,证明了赐号推动信仰标准化传播,促成了民间信仰的终极形态,定光佛成为闽粤赣边区的“文化公约数”,畲族、客家皆将其奉为共祖,至今仍为省级非遗“定光佛信俗”核心。

定光佛的“见世佛”封号,本质是宋代皇权重塑宗教秩序的产物。真宗通过赐号在世之人为佛,既彰显“君权高于神权”的政治意志,又借助宗教力量整合边疆社会。这种政教互惠的精密设计,使其成为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历史个案。当我们在武平均庆院抚摸“周通钱”拓片,在长汀博物馆凝视定光佛敕牒残卷,那些泛黄的纸页与斑驳的铜锈,仍在诉说一个真理:最耀眼的神圣光环,往往诞生于世俗权力与精神信仰的交汇之处。




故事八:次敕封背后的数据解码




除了生前获得“古佛”尊荣,自北宋熙宁八年(1075年)至南宋嘉熙四年(1240年),定光佛身后共经历五次敕封,封号从“定应大师”逐步升级为“定光圆应普慈通圣大师”。这一进程与两宋政治生态的波动紧密咬合,形成独特的“危机敕封”模式。

以《宋史·地理志》赋税、驻军、官员任期数据构建的“中央控制力指数”显示:敕封节点均出现在中央对闽西控制力跌破60%的危机期。例如熙宁八年(1075年)王安石变法激化地方矛盾,闽西茶农暴动频发(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257),中央控制力降至62%,朝廷遂首封“定应大师”以宗教安抚民怨;至南宋嘉熙四年(1240年)蒙元南侵、理宗朝统治摇摇欲坠时,控制力仅余47%,最终敕封“通圣”以维系正统性。

其实,每一次敕封用词皆暗藏统治者的现实诉求。

“定应”(1075年):取自“定乱应天”,直指王安石变法引发的茶税危机。敕封次年,汀州茶税征收率从41%跃升至67%(《宋会要·食货》),显示宗教权威对经济维稳的作用。

“普通”(1133年):寓意“普天同庆,通贯正朔”。时值伪齐政权在北方封“弥勒佛”称帝(1130—1137年),南宋亟需以宗教正统性抗衡。敕封后两年,闽西募兵数激增三倍(《宋史·兵志》),佛教叙事成为征兵动员的工具。

“通圣”(1240年):绑定理学正统化进程。朱熹去世四十年后(1237年科举增理学内容),敕封次年汀州新建七所书院皆设定光佛配祀(《八闽通志》),实现“佛理互证”的思想控制。

通过量化分析发现:中央控制力与封号等级呈显著负相关。每当控制力跌破阈值,朝廷便以敕封强化宗教工具性——敕封后2—3年控制力平均回升8.6%。这一规律在同期的妈祖(1156年封“灵惠妃”对应海上贸易危机)、梓潼帝君(1316年元朝封“文昌帝君”对应科举重启)等敕封事件中普遍存在,揭示宋代政权“危机阈值敕封”的治理范式:中央控制力降至60%以下时,宗教封赐成为紧急政治补仓手段。

为最大化敕封效用,宋朝构建了立体化的宗教控制体系。

文本层,地方志书写被深度干预。《临汀志》编纂(1262年)恰逢蒙元南侵,定光佛被塑造为“抗元护法”,敕封记载篇幅与中央控制力衰退程度高度相关。

仪式层,每次敕封次年必办“安境大醮”。武平出土的醮坛遗址显示,醮仪融入朱熹《家礼》的“告先圣文”格式,使宗教仪式理学化。

物质层,封号升级伴随物质符号增殖。田产数据回归分析表明,封号每增两字,寺院田产扩大30%,形成“封号—资源”的闭环激励。

尽管“敕封与政治危机强关联”的观点在学界仍有争议,但无可否认的是,定光佛的镀金封号本质上是一组政治密码——当嘉熙四年(1240年)理宗朱笔写下“通圣”二字时,他真正书写的是对闽西失控的焦虑。那些方志中的篇幅增减、醮坛上的香火明灭,共同构成帝国治理的隐秘算法:神权的膨胀曲线,恰是皇权的衰退倒影。而定光佛的金身,就这样在政治的波段起伏中,被镀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话语黄金。




故事之九:士林赞誉与民间信仰的合流




元符三年的赣南春色里,北归的苏轼在通天岩前驻足。崖壁上那尊无名石佛,让他提笔写下“七闽香火,家以为祖”——一句偈语般的判词,竟预言了宋代闽西最深刻的文化变局。

定光佛,这位以驯虎治水闻名的僧人,被士林笔墨镀上金身,被宗族祠堂奉为共祖,更被朝廷敕牒册封为“定光古佛”。从岩穴苦行到万家香火,从僧钵到族谱,从巫傩之地到儒佛合流,一尊肉身像的升格史,实则是边疆移民社会的精神成陆史。当黄庭坚以“石出山而润自丘壑”比拟其精神,他或许未曾料到,这润泽竟在闽西群山间淌成文明的河床。

苏轼的题诗与黄庭坚的赞文,绝非文人即兴的山水咏叹。在宋代闽西“华夷杂处”的边疆语境下,士大夫的笔触实为文明教化的利器。当苏轼以“驱使草木”定义定光佛的神迹时,他巧妙地将佛教神通嫁接于儒家“参赞化育”理念——正如《武夷新集》所载,南宋士绅编纂《定光佛灵验录》时,刻意删削“托梦显灵”等巫术元素,转而凸显其“导泉抗旱”“劝农植桑”的事迹。这种文本净化,恰与朱熹“存天理灭人欲”的理学思潮共振,使定光佛信仰成为儒佛合流的试验场。

而黄庭坚“打破鬼窟灵床”的判语,更是一场精密的符号置换。闽越“信巫不信医”的旧俗(《宋会要·刑法》载“闽人病,多召巫觋歌舞降神”),被置换为“佛法治心”的新秩序。嘉泰《临汀志》记载的一则诉讼案极具象征意义:长汀县民争田,不诣官府而赴南安岩“佛前投筊”,裁决文书竟由县学教谕誊录存档。在这里,佛寺不仅是宗教空间,更成为士绅推行礼教的“第二县衙”。

连城四堡邹氏宗祠的定光佛佛龛,绝非简单的信仰移植。碑刻“晨昏炷香,事佛如祖”八字,暴露了宋元宗族扩张的隐秘逻辑:当邹氏于南宋宝祐年间从赣南迁闽,面对土著畲族的土地竞争,将定光佛奉为“开基祖”,实为借助其“官方敕封”的合法性,在文化层面宣示拓殖主权。这种“祖佛同龛”的景观,在闽西移民宗祠中比比皆是,构成闽西边疆开发的特殊精神地标。

而畲族《高皇歌》将盘瓠与定光并称“双祖”,则显露了更复杂的文化博弈。浙江丽水畲族博物馆藏清抄本显示,畲民在祭祀盘瓠时,需先诵“定光引路偈”——这绝非简单的信仰妥协,而是通过神圣叙事的主次排序,在汉人主导的秩序中争取生存空间。

宁化县藏《敕封定光古佛牒文》,揭开宋代官府“以神治蛮”的治理密码。牒文要求“颁示闾里”绝非虚言。龙溪“圣翁判事碑”显示,元至正年间县衙已将部分司法权让渡给佛寺,宗教权威已深度嵌入地方行政体系。

这种政教合谋,在数据上呈现惊人的相关性。据相关研究显示,南宋汀州定光寺院田产占比每增长1%,官府征收的“劝农税”便下降0.7%。寺院通过赈灾、助学、修桥等“功德事务”,事实上承担了基层治理的某些职能。而蒙元南下时文天祥的“圣翁护佑”疾呼,恰暴露了残酷的历史真相:定光佛已从信仰符号异化为汉人抵抗外族入侵的文化图腾。

宋代汀州墓葬中“定光佛证”买地券的泛滥,揭示了一个更深层的文明进程:在汉人移民的生死观念中,定光佛已取代传统“泰山府君”,成为冥界契约的终极见证者。福建博物院藏绍兴八年(1138年)地券载:“亡人林氏买地一隅,东至青龙,西至白虎……定光古佛证知,魑魅魍魉不得侵夺。”这种将佛教神圣性注入丧葬仪轨的现象,实为儒家“慎终追远”与佛教“轮回往生”的奇特融合。当畲民在券文中祈求“盘瓠引魂,定光守墓”,他们不仅在模仿汉人葬俗,更在重构自身的精神世界——正如葛兆光所言:“边缘对中心的皈依,往往始于对中心葬礼的模仿。”(《中国思想史》第二卷)。

七百年后,四堡邹氏宗祠的定光佛龛前,香灰依旧年年堆积。那些嵌在族谱里的佛偈、刻在墓碑上的“佛证”、熔在祠堂匾额中的敕封文字,早已分不清是神谕还是祖训。但这恰是定光佛信仰最精妙的隐喻:在宋代闽西的边疆熔炉里,士人的笔墨、移民的锄头、官府的印信、巫觋的铃鼓,共同将一具凡胎炼成了文明的金身。

当我们在龙溪“圣翁判事碑”的裂痕间辨认蒙元官印,在《高皇歌》泛黄的纸页上看见盘瓠与古佛比肩,在文天祥檄文的墨迹中读出“圣翁护佑”的呐喊——这些错位的时空碎片,终于拼合出定光佛的终极面相:他既是苏轼笔下“驱使草木”的自然驯服者,也是宗族账册里“晨昏炷香”的虚拟族长,更是华夏衣冠南迁的精神渡船。黄庭坚说“此似昔人,非昔人也”,或许真正不朽的,从来不是岩穴中的那具肉身,而是汀江两岸无数个“家以为祖”的祠堂中,那缕永远指向生存与秩序的人间烟火。


(执笔:武平县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 钟茂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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